這是個關于謊言的故事。從謊言的產生,到它日漸彪悍,如漣漪般擴散的影響力,以及維護謊言需要不斷投入的巨大成本,要拆穿它所經的心理黑洞。這是環(huán)法自行車賽之王,蘭斯·阿姆斯特朗的故事。
阿姆斯特朗,美國人的英雄,世界的偶像。人們贊頌他競技體育上的非凡成就,更激賞戰(zhàn)勝癌癥,超越苦難的精神力量——他就像個神一樣閃閃發(fā)光,堅定、勇敢地活在世上。不過,給人印象最深的,還有他在采訪中的回憶:“當我第一次沖過終點線,我在歡呼,媽媽,我們再也不用過窮日子了。”
這句話就像是神話的另一面,恐懼和黑暗的過往。
環(huán)法自行車賽事,人類最艱苦卓絕的賽段之一。它歷時23天,平均賽程超過3500公里,在一些高山賽段,垂直高度拔高極快,需要車手巨大的紅細胞攜氧量。七冠王的奇跡之前,阿姆斯特朗的高山賽段成績只是第39名。這個偏執(zhí)的“德州小子”急切地找到意大利醫(yī)生,著名的“興奮劑毒王”尋求幫助。
數據是最冷酷的。他天生的肌肉量與力量的比例并不合理,最大耗氧量紅細胞值不高——注定在直線賽段耗費更多能量去沖刺。阿姆斯特朗的眼睛,迷惘又冷酷,他堅定地作出了自己的選擇。
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歲月了。一個睪丸癌患者,經歷了手術、化療,以驚人的狀態(tài)回到賽事,并且遠超其他“常人”,穿上了近乎永恒的領騎衫。他成立了抗癌基金,四處演講,用自己的奇跡證明意志和科學的勝利。
影片講述了車手本人,也講述了世界的如饑似渴——人類需要這樣的神話。高度4000多米的阿爾卑斯賽段,崇山峻嶺,蜿蜒起伏,阿姆斯特朗黃色的身影一騎絕塵,在綠林中輕盈而充滿力量。人們急不可耐地歡呼著——他在重病后成為比之前的自己更好,更強大的人,他是一個超人。
在一個已經明顯不可能成立的邏輯里,人們還是會遮蔽自己,去相信神話。他的疾病和他的成功,代表了人類肉體和精神兩個層面的奇跡。對于神話,人們比始作俑者,還要歡欣鼓舞地去接受,就像人們相信過的每一個神。而疾病反成車王最好的保護,他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使用各種類固醇、紅細胞生長素……巨大的聲望和商業(yè)價值讓環(huán)法賽事,也不得不讓步。
什么都是顯形的魔咒,疾病是,貧窮是,不快樂的少年時光是,艱苦的賽道是,天生不如人的紅細胞攜氧量是。一關又一關,靈魂的小白鼠在無數關口接受烈焰般的人生大測試——要騙人嗎?還是不騙呢?我們?yōu)檐囀值牡溧皣@,為跌宕起伏的人生吐槽,我們看著那些可怕的關口,綿延的賽道,就是人生的激烈與漫長。
影片并不展現車手受過哪些童年的創(chuàng)傷,有怎樣的人格,可以說沒有打開他本人的繭殼,而僅負責剝落整個事件的泥巴層。我們看到的是他在每一次感受到外力壓迫時,對自己的欲望,做出理由“充分”的保護,不知錯,無需認錯。70歲的老導演福列爾斯,曾目睹車王的崛起、疾病、再度崛起,沐浴過那件著名黃色領騎衫燦爛的光芒,有時光鮮明的記憶。他同時保持了一個典型英國導演的風格,全片極度冷靜,敘事而不抒情,避免任何一種更深層次的審判。所有的結論,感受,留待觀眾自己消化。鏡頭下,有一種羅列直陳的詩意,卻沒有情緒上的激蕩起伏。在極簡的筆調里,路口的每一處變形,正是人生的原形。
在41歲的最后一節(jié)環(huán)法賽事上,音樂的吟唱變得流動而悲傷,像一個陽光下醉了的吟游者,念誦著世界失落的正直純良。自行車鏈條的傳動聲依然那么清澈歡快,像一條銀色的環(huán)鏈,在風里拉動自己的身軀,筋骨舒展。人生到底要不要作弊呢?阿姆斯特朗穿著黃色領騎衫,抵達終點后,怔怔望著阿爾卑斯的白云蒼狗,在體育史上留下一個孤獨卻意味深長的背影。 |